知名评论家、哲学家本雅明被称为“20 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文学心灵之一”、“欧洲最后一位文人”。但你可能不知道，他也是初代播客元老。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德意志，常常可以听见来自本雅明的广播电台。

(相关资料图)

本雅明认为电台是教育的剧院，是“孩子的启蒙”的绝佳媒介。我们今天推荐的是本雅明为青少年播出的广播节目“那不勒斯”的文稿。在这位大思想家眼里，那不勒斯的拥挤和那不勒斯特有的“懒惰”背后有着这座城市独有的韵味，而艺术家般的商人和节日般的日常让这座城市呈现出独特的丰富图景。

本雅明电台开始了，一起来收听吧！

下文节选自《本雅明电台》，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那不勒斯

文 | [德]瓦尔特·本雅明

当我们谈论那不勒斯这个地方的时候，你们首先会想到什么呢？我相信，你们会马上想到维苏威火山，对吗？如果今天不和你们讲讲维苏威火山的事儿，你们大概会不依。

哎，如果我心中最大的愿望能够实现的话——这是一个比较难为情的愿望，我就和你们说一次——那就是让我经历那次著名的维苏威火山爆发，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曾在那不勒斯待了八个月，并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爬到维苏威火山口的边缘，往里面张望。只不过当时，我在那不勒斯能看到的最激动人心的红火景象，是在城中最高耸入云的圣埃莫堡之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毗邻的花园酒吧里眺望全市。

白天呢？难道你们认为在那不勒斯会有很多时间环顾维苏威火山吗？白日的烈阳晒得人们皮肤发亮，同样被折磨的还有人们的神经：只要能摆脱汽车、出租车和摩托车发出的喧嚣声，摆脱那些汽车喇叭和电车电铃发出的叮叮当当声，还有报童此起彼伏的叫嚷声，我就欣然满足了。

01

拥挤的那不勒斯

在那不勒斯，没有畅通无阻这回事儿。当我第一次前往那不勒斯的时候，地铁才刚刚开通。当时我还暗自窃喜：好极了，我可以把我的行李箱直接从火车站带去酒店附近。但那时候，我还不甚了解那不勒斯。

当地铁缓缓驶进车站大厅的时候，你会发现几乎每扇门窗旁、每个座位上都挤满了那不勒斯的街头小童。他们对几天前才开通的地铁充满好奇和欣喜，他们才不管这个大家伙是为正经对待工作的成年人准备的，而不是无所事事的他们。

小孩子们把攒下的几个小硬币都交给了这个大家伙，在不同站台间来来回回穿梭就能给他们带去极大的乐趣。因此，新启的站台里总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唯独没有那些着急前往某个明确目的地的人。

那不勒斯的人民无法想象没有人群拥挤的地方。

我来给大家举个例子：当德国的传统画家描绘《东方三博士朝圣》时，观者会在画中看到梅尔基奥、嘉士伯、巴尔退则以及他们的随行，他们拿着礼物前来探望初生的耶稣基督。 而在那不勒斯人民的想象中，前往耶稣诞生之地的朝拜者们是庞大的一群人。

我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是因为关于东方三杰朝拜的描述在全世界都广为人知。然而关于耶稣诞生的最美妙场景还是在那不勒斯。

在每年1月6日的降临节中，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模拟耶稣诞生的人偶出现在那不勒斯城中，并且人们在人偶数量和真实性方面竞相攀比。当然，更不必去想那些古老的犹太人：那不勒斯人民对于他们日常生活中真实而生动的所见所闻更感兴趣。

他们热衷于按照服饰的流行情况来打扮这些人偶，因此，出自他们手中的耶稣诞生场景，更像是带有浓厚那不勒斯风俗的景象，而非出自那遥远的东方之国。在这些人偶中，有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和杂耍艺人，但更有通心粉卖主、贻贝商人以及渔民，他们是真正的那不勒斯群像。

当然，你们会说这些追随者中除了天使，自然还有人群中质朴的典范。但是，若你们想要了解那不勒斯真正危险的人群是什么样子的，可千万别以为就是那些长得像里纳尔多·里纳尔迪尼斯一样狂野的黑胡子土匪。

不！那不勒斯城中最邪恶的坏蛋们经常是那些给人忠厚老实的小市民印象的人，而且他们通常从事着人畜无害的行当。

他们可不是赤手空拳的独行侠，而是某个庞大的秘密社团的成员。在这个团体中只有少数几个活跃的扒手和凶手，而其他成员则无所事事，只是在自家中容留和窝藏那些罪犯们，保护他们免受警察的突袭，在危险时警告他们，并向他们报告新的犯罪机会。作为回报，他们能分得战利品中的一杯羹。这个庞大的犯罪团体叫作卡莫拉。

02

懒惰的那不勒斯？

既然我们已经揭开了那不勒斯城里黑暗的一角，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他们与其他意大利人的相处如何？

传闻有七宗致命的罪恶，出自意大利最重要的七座城市里。你们知道是哪七宗罪吗？你们马上就会知道啦，因为这七宗罪恶早就已经遍布意大利的整个国境。每一个城市都会沾染一点这些恶习，那就是：热那亚式的傲慢、佛罗伦萨式的贪婪、威尼斯式的奢靡、博洛尼亚式的易怒、米兰式的暴食、罗马式的嫉妒以及那不勒斯式的懒惰。

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市中，“懒惰”确实以各种奇怪的方式表现出来。

贫穷的人们百无聊赖，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底下睡觉，醒来后的他们，径直涌向港口或游客经常去的地方，只为了乞讨几分几厘。不仅如此，有时候这些可怜的家伙也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那不勒斯人会做什么呢？他们会用收入的三分之二雇用其他人来完成这份工作。对于他们自己来说，相比于起来去赚十五里拉，还是更喜欢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底下最终得到五里拉。

也许是出于懒惰的天性，那不勒斯人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喜欢玩彩票。当然，我这里指的不是那种图片彩票，而是传统的数字彩票。每个星期六的凌晨四点，那不勒斯的人们便都蜂拥在抽奖摇奖的房子外面。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自己的运气，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尽管已经无数次地通过各种迷信或预言的方式来揣测那个幸运的号码。

也许有关那不勒斯人的懒惰，我们不能太归咎于天气。因为受天气影响最大的通常是与体力劳动相关的工作，而体力活在那不勒斯人看来毫无吸引力。然而，当他们在做生意或讨价还价的时候，却又精力充沛，非常在行。

那不勒斯人是伟大的商人，而那不勒斯银行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是欧洲最古老的银行之一。

这就是我想说的：那不勒斯人不喜欢体力劳动式的工作，不仅仅因为这里的气候意味着那不勒斯人在一年中外出劳作的时间极其有限；也不仅因为这里光是街头巷尾的丰富瓜果和海鲜物产就已经多到唾手可得，甚至有时走在路上都有水果径直砸到行人头上；还因为这里的工作——至少是工厂里的工作——在那不勒斯人眼中特别辛苦。

尽管那不勒斯的城中居民人口很快就要达到百万数量，但这里的工业仍然非常落后。

请大家不要想象那不勒斯拥有如我们国家许多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那些明亮的、簇新而整洁的工业建筑，只需看一眼在波蒂奇、托雷安农齐亚塔，以及格拉尼亚诺和诺切拉那儿荒凉的棚屋，光是那些烈日灼烤下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就足以让人们退却。于是他们宁可悲惨地赋闲，也不愿在这种环境中营生。

03

那不勒斯商人的艺术

那不勒斯的工业以食品业为主。

首先，维苏威火山山坡上有大量水果与西红柿，它们在成熟之后被加工成蜜饯，同时，那儿的人们还制作各种形状和各种大小的意大利面与通心粉。这些加工后的食品主要销往印度和美国，因为周边的其他地中海国家和地区对这类商品能够自产自足。

那不勒斯还有大型的纺织厂，但他们只生产最便宜的织物。这些工厂大多是由外国人创立的，而非那不勒斯本地人。然而，游客踏上那不勒斯的第一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街头巷尾的家庭作坊，这种手工业制作的主要对象是家具，尤其是床。人们也许会在某条偏僻的小巷里发现其他的手工制品，但是马上就能在相邻的地方发现十到二十家经营相同物品的商铺。

有人会认为，店主们会因为过于激烈的同行竞争而深受其害，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游客们在其他城市再也无法找到类似的商品。同一种类的商铺喜欢聚集在某条特定的街道上，比如这一条小巷因聚集的制皮匠们而闻名；另一条街上，每隔三家店铺就有一家是旧书店；再换一个地方，人们能看到制表师傅们成排地坐着。

这些商铺中的货物，都被迫进入了露天的市场：那些旧书就得躺在书店前面的小盒子里。

大半个家具店铺里的桌子与床已经摆到了人行道上，衣服和袜子挂在门外走廊与店铺的外墙上。但那不勒斯的诸多交易根本不需要商店，有街头巷尾就已足够。

我至今都记得街头的那辆破落小汽车，它的车门打开着，周围挤满了人，在他们的催促声中，坐在驾驶室内的小贩不停从车内掏出东西来。至于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因为在看清这些东西之前，它们就已经消失在一片红红绿绿的包装纸中了。小贩将它们高举过头顶，很快就以几个铜板的价格卖了出去。

我暗自猜测那里面是否藏着一枚骰子或一小块糕饼？是几枚硬币还是几句箴言？那个男人的面庞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小贩那么神秘。

然而，整个过程中最神秘的事情是，正如我最终意识到的那样，不是商品本身，而是商人的艺术，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摆脱商品的艺术。 我一直好奇，那些五颜六色的纸中包裹着什么？他把什么东西藏在五颜六色的纸中？后来发现是一管牙膏。

还有一次，某天清晨我起床出来，发现街上早有一个小贩准备就绪，他早早地到来，带着他那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接着，他用一种近乎戏剧表演的方式开始吆喝，那些雨伞、衬衫面料、披肩斗篷等纷纷被他仔细介绍了一番，那种神秘的神情仿佛只有他才能亲自检查这些商品一样。

显然，他自己都被那些充满魅力的商品倾倒，他开始振奋了起来，摊开一块围巾，索要500里拉，大约就是80马克。然后突然间，他又开始折起这块围巾，每对折一次都伴随着一次不可思议的折价，随着围巾越折越小，价格也越降越低，最后当这块围巾折成手掌大小的时候，他悲怆地给出了最后的价格：50里拉。

不知名的街头小贩已然如此，那么正规市场中的情形就更难想象了。

在那不勒斯的所有市场中，最为奇特的要数鱼市。在那里，海星、螃蟹、珊瑚虫、蜗牛、乌贼，以及许多其他滑溜溜的东西都被当作了美味佳肴，这些生物仅凭它们的外观就足以引起人们的一阵鸡皮疙瘩。我可以告诉你们，要用勺子从那不知名的红辣椒汤中，捞起一只刚刚还在那儿游泳的乌贼，实属不易。

但我一直认为，在陌生的国家里，仅仅睁开眼睛东看西瞧，或是如果可能的话，用当地人的语言交流，是不够的。相反，必须设法让自己在生活、睡眠和饮食方面，尽可能地适应当地习惯。

如果人们不断地尝试，那么乌贼的味道会很棒，为什么不呢？ 那不勒斯人是天生的美食家。

在德国，我们只能在高级餐厅里找到那些准备做大餐用的肉类与海鲜。但是在那不勒斯，我们可以在最穷困潦倒的苍蝇馆子里得到同样的待遇。在那些小馆子的窗台上铺着店主当天购买的少量食材。

04

那不勒斯节日般的日常

每年的9月7日相当于那不勒斯的美食节，那天是皮埃迪格罗塔节，这是古罗马传统中有关生育的节日，在那不勒斯一直延续到今天。那么普通人怎么办呢？如何让并不宽裕的家庭也能在节日当天吃些好东西呢？

一年四季，他们除了向店主支付周账单，每周还会多付二十或三十个硬币，这些多余的硬币攒起来留待皮埃迪格罗塔节，他们便能在当天得到一块烤山羊、一块奶酪和一些美酒。 那不勒斯的人民用这种方式确保人人都能参与节日庆典，就像我们德国人用相同的方式预防衰老和意外一样。

皮埃迪格罗塔节中的其余部分就很难说。想象一下，在一个有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所有男孩和女孩都在密谋，在夜幕降临时的街道上、拱门下，在广场上和大桥下等地方制造着最难以想象的骚动，天亮之前都不曾停歇。

再想象一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购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彩色号角，这些号角在每个街道拐角以五分的价格出售。他们无所顾忌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拦截无辜的路人，挡住他的去路，把他团团围住，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直到那人吓得半死或设法逃脱。

为了弥补这一点，皮埃迪格罗塔节还准备了其他甜美宜人的东西。这一天，那不勒斯会举行一场音乐创作比赛。而节日那天首次登台的大部分歌曲，都已在街头的手风琴声和木质钢琴声中传唱许久，它们中最美妙的歌声会被颁奖。

要知道，在那不勒斯，人们崇拜唱歌优美的人就像美国人崇拜他们优秀的拳击手。

不仅只有重大的节日，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市中，几乎每天都有事发生。

城中的每个街区都有属于自己的神明并受其庇佑，对于以该神明命名的节日庆典，人们总是早早地开始准备。事实上，他们会在节日前的好些天开始忙碌，在街道两旁竖起高高的桅杆，将纸花环从街道的一侧拉到另一侧，并悬挂起红色、绿色和蓝色的小灯泡。

五颜六色的纸片在街景中起着最大的作用。它们的光泽与轻巧以及迅速磨损的特征与当地人充满活力但也喜怒无常的本质完全相符。在 这里，随处可见天空中飞舞的红色、黑色、黄色和白色的小纸片 ，祭坛的背景墙由五彩缤纷的光面纸制成，绿纸折成的祭祀玫瑰铺在鲜红的生肉上。 从未让那不勒斯街道寂寞的城中市民总能迅速地察觉，哪个街区正在举行庆典活动，于是便马上蜂拥而至，对此他们总是乐此不疲。

我还从未看过这样的庆典表演：这边厢，表演吞火的杂耍艺人在开阔的街道上且行且演，他的手中各握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正交替着塞入口中，在出奇的冷静中他将火焰吞噬；那边厢，人们只需支付一个里拉的价格，就能看到完整的影子切割表演——魔术师利用光影的特殊原理，将影子的轮廓完整切下，并在黑色的光面纸上复现。

但我不想继续和你们谈论那不勒斯的运动员和预言家了——你们在德国的博览会上也能看到这些——我想和你们聊聊我在那儿遇上的一位神奇画家，我还从未在那不勒斯以外的其他地方遇见过类似的画家。

起初我并没有留意到他，我的意思是，画家本人仿佛隐身了一般，我只看到有一群人围成一圈，而中间是空的。于是我便走近一些，看到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家伙跪在正中央，正用彩色粉笔在地上画着基督的图像，还有圣母玛利亚。

时间在他身上仿佛静止了，他不慌不忙，有条不紊，人们会看到他精准地安排所有步骤：他正考虑在哪里放置绿色、黄色或棕色的粉笔。过不了一会儿，他就完成了。

接下来，他坐在他的作品旁，为之惊叹的人群纷纷向他的粉笔画投去钱币，而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直到他所描绘的人物的头颅、四肢乃至全身都被硬币覆盖，他便马上收起地上的硬币，而地上的这幅画很快就在行人的脚步中消失了。

每次节日的庆典都伴随着海上的烟花，准确来说，是曾经伴随着海上的烟花，至少在我1924年初次踏上那不勒斯的时候，还有燃放烟花的环节。但是之后，当地政府发现那些在夜空中挥霍的金钱数额过于庞大，于是下达了限制烟花的禁令。于是，每逢7月至9月，在那不勒斯和萨勒诺之间的海岸线上总有傍晚时分出来巡逻的火警车队。

不 过现在，人们总能在那不勒斯，偶尔也在索伦托、米诺里或普莱亚诺的上空发现烟火的踪影，每个教区都试图用最新的光照效果来与邻近的教区竞争。

好啦，关于那不勒斯的日常生活和节日庆典，我都和大家讲了一些。但那不勒斯最奇特的地方在于，生活与节日是如何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那里的街头为何每天都充满节日的气氛，永远的歌声和悠闲的路人，身上穿着像旗帜一样飘扬的衣服；那不勒斯的周末为何永无停歇，店铺在周日都不关门，甚至可以开到深夜。

如果要完全地了解这座城市，人们可能需要当一年本地的邮差，在那些迷人的小径上兜兜转转。至此，你会比其他许多城市更有机会了解世界上的地窖、阁楼、后院和所有隐蔽的地方。

然而，邮差也永远不会真正了解那不勒斯。因为这里住着成千上万这样的人，他们一年都不会有一封信，甚至没有固定的门牌号码。大多数人仍挣扎在生活的困境与苦难中，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国家中的大多数意大利移民都来自那里。

成千上万的那不勒斯人挤在美利坚游轮的下等舱中，向他们的故乡投以最后一瞥。在临别时分，它再一次变得如此美丽，那错综复杂的盘旋楼梯，层层叠叠的庭院，还有家乡的教堂都逐渐消失在屋顶的海洋中。

就在那不勒斯城的这幅景象中，我们结束今天的节目吧！

1931年5月9日在法兰克福西南德意志广播电台播出。

本文摘编自

《本雅明电台》

作者：[德]瓦尔特·本雅明

译者：王凡柯 编译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世纪文景

出版年：2023-7